一些高校“非升即走”重点考评的项目、论文,在给高校青年学者施加高强度竞争压力的同时,还在一定程度上诱发侵蚀创新精神、学术“近亲繁殖”、轻视教学育人等消极现象
作为调动高校教师积极性的手段,“准聘-长聘制”需要优化完善,纠治部分高校“非升即走”变形走样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王圣志 陈席元
近年,“双一流”等重点高校借鉴国外经验改革教师人事制度,推行“非升即走”为主的“准聘-长聘制”。
但部分高校把“非升即走”异化为竞逐“科研GDP”的工具,存在淘汰率较高、以论文和项目为主的考评体系相对单一等情况,引发较大争议。
受访学者建议,“非升即走”改革需进一步完善,制定科学合理的评价体系,因校、因学科制宜,弘扬教育家精神,培育教研相长的良性高校生态。
一些高校“非升即走”出现异化
今年,部分高校“非升即走”令一些青年教师承压等话题受到社会关注。
受访专家介绍,“非升即走”简单说就是学校保障“准聘”学者的生活和科研待遇,学者需限期拿出代表性成果以获得“长聘”。上世纪末,“非升即走”被我国清北等顶尖名校引进。
多所高校中青年学者反映,随着越来越多“双一流”乃至部分地方院校推行“非升即走”,这一旨在激发教师创新活力的改革举措,在一些高校变形走样。
一方面,“走”的比例过高。
随着近年扩招的博士生陆续毕业,以及国内高校对海外留学人才的吸引力不断增强,有的高校在人才引进中采取“量进量出”的做法,相当数量的青年学者人到中年面临二次求职。
此前有媒体报道,南方一高校曾以“特聘研究员”“师资博士后”等名义,6年引进8000余人,但只有一小部分能留下。
一所“双一流”高校的中层干部也告诉记者,该校二级学院每年新进博士二三十名,但晋升副高的名额仅两三个。
东部一家水利高校商学院的留美海归刚刚经历“走”的全过程。“7月初学校人力资源处通知我不再续聘,8月工资和五险一金就停了。我已经36岁,家里有两个孩子,不知道能去哪再就业。”
另一方面,“升”的标准较为单一。
记者梳理多所高校受访青年教师提供的“非升即走”相关考评指标发现,以评副高为例,需要有“国字号”基金项目、在高质量期刊发表若干论文、出版专著等,且二者权重过高,存在“唯项目”“唯论文”倾向。而从事教学、管理、社会服务等工作在考评指标中体现较少,有的甚至只需完成最低工作量即可合格。
“‘非升即走’听上去简单,只要6年内评上副高就行,但难点是‘国字号’基金项目中标率很低。我的课题经费、论文数量都够,就缺‘国自然’(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所以一直评不上副高。”一所211高校的“90后”讲师告诉记者。
东吴智库副理事长陈一认为,部分高校设置的“非升即走”考评体系片面强调科研成果,尤其是根据论文所发期刊的层次来评价论文、根据项目资助单位的级别来评价项目的做法,与破“五唯”的导向存在出入。
实际上,高校青年教师不仅要忙科研,还需承担教学和日常管理事务,但一些学校的考评指标对这些方面体现较少。
“作为一名教师,我肯定想把课上好,不能误人子弟,备课至少要花掉全年三分之一的工作时间。但在考评指标里,一学期上两门专业课的评分,不如发表一篇C刊论文。这种‘重科研轻教学’的考评导向,我感觉不太合理,用心教学没有得到公允的评价。”一所“双一流”高校“90后”讲师对记者说。
“非升即走”变味侵蚀高校生态
记者采访发现,一些高校“非升即走”考评导向的不均衡一定程度上诱发侵蚀创新精神、学术“近亲繁殖”、轻视教学育人等消极现象。
有受访学者认为,大学应当是全心全意做学问、面对诱惑不盲从的地方,一些高校目前的考评导向侵蚀着鼓励试错、甘坐冷板凳等创新精神。
上海交通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杨希对21所“双一流”高校1099名理工科教师的问卷调查发现,“准聘-长聘制”改革后,教师群体的职业不安全感增强,对失败的容忍度下降,为了保证准聘期内有成果产出,或多或少“不敢”尝试新方向或新方法。
“现在青年学者更愿意加入团队,单打独斗的少了。”多位受访青年学者坦言,回国进高校有两条路,要么自建课题组,要么加入院士或校、院领导团队,初出茅庐的青年学者想申请高级别基金项目、给重点期刊投稿,有“大佬”支持,中标概率更高。
东南大学数学学院副研究员孙烨通过挖掘论文数据库,分析了近900万篇论文署名和引用信息中包含的24.5万组师生关系。结果显示,学术成就呈现出一定的继承模式。
换言之,高成就导师的学生也更容易获得学术界认可,其学术生涯更容易快速发展。
此外,一些高校“非升即走”的考评“指挥棒”轻视教学育人的情况,进一步加剧了教学和科研“两张皮”现象。有的教师不愿花太多精力备课,有的教师不愿与学生多交流,日常对学生的思想动态关心并不够。
广东金融学院公共管理学院陈蕴哲观察到,这一矛盾在思政领域更为突出,他访谈过陕、沪等地8校13名省级思政讲课大赛获奖教师,多数获奖者认为,获奖案例用于日常教学或复制推广不够。
“上好思政课关键是沟通心灵,需要教师以身作则,走到学生中间。”陈蕴哲说,一些青年思政教师不得不将重心放在申项目、发论文、拿奖项上,课堂教学质量难以保证。
陈蕴哲认为,职业压力较大导致教师对职业的归属与认同趋于淡化。“有的青年教师自称‘学术民工’‘科研临时工’。”
多措并举规范“非升即走”
陈一等受访学者表示,近年来,有关部门推行高校教师职务聘任制改革,通过一系列举措,有效激发人才创新活力,形成人才聚集效应,助力人才快速成长,在推动科研创新和高校一流教师队伍建设上发挥积极作用。然而,部分高校在改革过程中,理解不够深入,片面推行“非升即走”,使这一以打破“铁饭碗”、激发教师创新活力为初衷的改革举措出现一定的走样异化迹象。期望教育主管部门能对高校“准聘-长聘制”改革进行评估,进一步加以规范和完善,弘扬教育家精神,探索服务于“四个面向”的人才评价与发展机制。
平衡好激励和淘汰的关系,合理确定淘汰比例。
“大学治理现代化不能狭隘理解为企业化,‘准聘-长聘制’也不等于‘非升即走’。”陈蕴哲建议,“准聘-长聘制”改革宜分类施策,明确哪些高校、哪些学科宜于试点,科学设定淘汰率;针对部分高校“非升即走”引发的法律争议,教育、人社等部门宜组织专项整治,全面审视聘用合同、考评体系是否合理、合规;打通高校、科研院所和企业人才交流通道,建立健全教师离职缓冲机制,加强人文关怀。
遵循人才成长规律,弹性设置准聘期。
东部一高校课题组梳理一些世界知名学者的成长史发现,从大学毕业到崭露头角平均用时7.4年,从崭露头角到代表作问世,平均需要13.7年,所需时间均长过现今多数高校准聘期6年的“尺子”。
陈一建议各学科根据自身实际,在6年准聘期的基础上弹性安排,学校、院系也应为新进教师提供完善的科研配套条件,特别是以“老带新”等方式帮助他们尽快融入。
在教师考评方面立“多维”,培育教研相长的高校生态。
“教书、科研和管理,都是高校教师的工作内容。大学既需要科学家也需要教育家,科学家当然可以同时成为教育家。”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事处处长、高级人才办公室主任崔海涛建议,“破立结合”推进教师评价改革,一方面突出教书育人导向,另一方面实行多维综合评价,注重创新能力、质量、实效和贡献,完善包含教学、管理等事务在内的立体评价体系。
此外,可从项目、论文入手,加大监督力度,抑制“近亲繁殖”。
陈蕴哲表示,目前不少学科存在知名学者同时牵头多个省部级以上课题、青年学者多年未中一题的情况,一些资深学者挂名多个课题,难以保证每个课题的研究质量,需为青年学者存留发展空间,如在立项环节为他们开辟专门赛道。
此外,面对博士生培养规模扩大的现实,今后或可着力引导高层次人才创新创业,多元发展。
教育部数据显示,2023年全国应届博士毕业生7.52万人,到企业就业的仅百分之二十多。
2022年,美国博士毕业生在工业或商业界就业的比例高达48.1%,比在学术界就业的比例高15.6个百分点;英国去年一项调查也显示,超过七成的博士毕业生在非学术部门就业。
杨希等建议,对于工、医、商、法等应用性强的学科,可适度引导市场化就业创业,同时文、理等基础学科博士扩招需更加审慎。针对我国高校师资供求失衡存在地域差异的情况,中西部不少高校仍面临人才缺口,需重点增强其人才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