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牵引着朝霞升起
进剧场前就知道,这部锡剧是写中共早期领导人张太雷同志的。出品演出单位是江苏常州市锡剧院、江苏省演艺集团锡剧团,编剧是江苏颇有才华的青年剧作家罗周,他们会怎么写呢?许多难忘的场面立即浮上我的脑海——
或许是从天津大学(前身是张太雷同志毕业的北洋大学)校园的塑像演起,进一步阐释李大钊对他的评价,“学贯中西,才华出众”?或许是从1921年在伊尔库茨克共产国际出现第一个中共代表开始?或许一开场就是他陪同共产国际的马林与李大钊同志商谈创建中共的历史性场面?不不,最激动人心的当然是在广州起义的革命浪潮中,他成为广州苏维埃政府代理主席,在公安局大楼冉冉升起革命的红旗;或者是出现那最悲壮的一幕,在广州起义的枪林弹雨中,他乘车到大北门指挥战斗,不幸被子弹击中……在血泊中,他用最后的生命说出的话是:“同志们,战斗到底!”
但是,当锡剧《烛光在前》拉开大幕时,令我惊异了:那是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了,张太雷的夫人陆静华正在与二女儿张西梅争论……距离张太雷烈士的牺牲已经十年了!一部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戏剧为什么会这样开始,这样构思呢?
历史是不死的
人皆有生死,而真理是不死的,历史是不死的。“历史绝不是关于死亡的历史,而是关于生活的历史”(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锡剧《烛光在前》正是基于这样深刻的思考,才选择了这样的架构:主人公张太雷是真理的探索者,是历史的创造者,他那短短的29年不平凡的生涯,永远镶嵌在历史的长河中;而今天,不停歇地前进着的历史长河正是“那一段”生活的继续,“历史绝不死亡,因为它永远把它的开端和它的结尾连接起来”(同上)。即,“那一段”的结尾连接着“这一段”的开端。也就是说,《烛光在前》是在用剧中这一段活生生的“现实”连缀、映照着那一段永不磨灭的“历史”。
这是由于创作者的“聪明”吗?不,首先是由于作者对题材,对历史的思想、思辨、思考。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剧作家首先应该是思想者的实证。且让我们做个粗略的分析——
第一折“剪信”。在全面抗战的烽火中,张西梅不顾母亲陆静华原本想去乡下逃难的打算,坚决要投身前线,抗日救亡。陆静华赞同女儿的爱国志向,但她指出的前线是“去上海找你爹……那里有你爹的兄弟,伙伴……”“爹不是早就不在了吗?”这就引出了陆静华珍存了十年的书信,那是“爹爹”的遗墨:“我此次离家远游,你们不必对我有所牵挂……”而他们的爹爹就是“惊雷震荡,以唤太平”的中共早期领导人张太雷。爹爹的真实身份在母女的戏剧冲突中做了动态性的“交代”,他一直活在陆静华保存的信中(她自己的心中),引导二女儿走上太雷的革命之路。
第二折“议去”。党组织通过二女儿张西梅(后改名张西蕾)知道了太雷遗属的艰难境遇,派人欲接其全家去延安。陆静华思虑再三,婆母病患在床,诸多不便,同意大女儿去延安,投身革命。在去与不去的矛盾中,婆媳忆及太雷与陆静华的新婚:“他教我认字,教我画画,教我绣花……我啊/离他便无绪/见他便欢喜……”情不自禁地道出了她与太雷夫妻之间的甜情蜜意。更重要的是,大女儿张西屏顾及寡母病婆,家境困窘,最后决定留在家中,那是因为:“记得爹爹信里说,奶奶年纪大了,该当吃好一点,穿好一点,若过得太省,太苦,他在外也不得安心……”要替爹爹尽孝道。太雷不仅是陆静华的幸福回忆,更是孩子们心中的指路明灯。
第三折“掷衣”。年方15岁的张一阳读了二姐的来信十分激动,“我们从小没有了父亲,我也想,也想去见爹,见见像爹一样的人”。太雷在自己儿子的心中复活了。在找儿子、送儿子的戏剧动作中,陆静华与党派来接他们的刘思猛动情地思忖着太雷烈士的这个遗孤张一阳,不由得回忆起12年前太雷牺牲的情景。特别是儿子匆匆踏上父亲的足迹乘舟离岸、奔赴延安之时,母亲陆静华将包好的衣服给儿子掷上船去,里面裹着太雷壮烈牺牲时那块中弹被打裂的怀表,表上永远指着“两点十七分”——时间不会倒流,但是,张太雷却跨越历史,参与了现实的创造,他为革命奔突向前、挥洒热血的行为仍在继续。
第四折“烛光”。这是全剧最富有浪漫光彩的华章。幻境中,太雷回到了家中,“一灯如豆作穷庐”……不,不,这不是幻境,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家分别时的情景。即将分娩的妻子陆静华多么期望心爱的丈夫太雷见到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呀!然而,情势急迫,太雷容不得半天的滞留,只能给即将诞生的孩子起个名字:“冷到极时,春便到了;夜到尽头,天就亮了。《易》书上说‘冬至一阳生’,就叫他‘一阳’吧……张一阳!”太雷心中洋溢着殷切的期望,春天就要来了,那是革命的光明前景,那是未来孩子的美好命运。张太雷不仅属于历史,更属于未来。
这就是全剧睿智精巧的构思——
第一折点化出全剧的灵魂革命家张太雷;第二折描绘出革命家张太雷的另一面,充满对妻子与家庭的热爱;第三折雕刻出革命家张太雷赴汤蹈火的壮丽篇章;第四折把全剧推向剧诗,革命家张太雷属于铁与火的历史,也属于华美与奋斗的未来。
用剧中这一段活生生的“现实”连缀着、映照着那一段永不磨灭的“历史”。而镶嵌在这段“现实”与那段“历史”中间的“把手”就是女主人公陆静华珍存的太雷家书。
无疑,全剧真正的主人公就是作为艺术形象的张太雷。而其深刻的立意却在一个“前”字:前有张太雷等一代革命家高高举起的真理烛光,后面才能牵引出漫天华美的朝霞。
贵新须奇与叹若无声
明代著名戏曲理论家、作家王骥德在《曲律》论句法中,提出“十宜”“十不宜”。他说:“意常则造语贵新,语常则倒换须奇。”戏曲的语言(唱词)宜——婉曲,藻艳,溜亮,轻俊,新采,摆脱,温雅,细腻,芳润,自然。惟如是,方能达到“新”与“奇”。
锡剧《烛光在前》在唱词的锤炼琢磨上是颇为努力的,朝着“新”与“奇”惨淡经营。譬如,陆静华拿出珍存的太雷家书,有一段抒情唱段,先用“呼告”,直对丈夫:“夫啦夫/你撇家一去十寒暑/我拉扯儿女整十冬……”直抒胸臆,益发具有真情实感;继而,紧接六个“一”在“重叠反复”中突出了度日维艰;而“一分穷添成了三分穷”,把概念的“穷”形象化了,令人倍感酸楚;而接下来说,太雷遗墨,“一笔一画心渐通/这一竖/似你昂然立如松/这一横/似你远行步匆匆/这一捺/似你顿挫怀忧痛/这一撇/似你仗剑裂苍穹……”这里既有描绘、“比喻”,更有“想象”“联想”,从文字形状样态析解出书写者的精神面貌、气韵风骨,使遗墨字字有意有神有声,其思想力量显得格外强大。女主人公凝视着剪下的夫妻姓名,“再拼起你与我/两个名儿长相从/拼起个思永念永情浓意浓/拼起个来年同冢当时音容/相对着一烛如豆轻摇动”,这一组“排比”最妙的画面是最后一句的那个“一烛如豆轻摇动”,“豆”字与“轻”字是那样的自然、素朴,又是那样的“新”与“奇”,因为其中注入了多少情与爱、向往与渴求、梦幻与想象。
我们还不能忘记孟称舜(明末清初戏曲作家)的精辟论述:“诗变为辞,辞变为曲。其变愈下,其工益难。”难在哪里呢?他接下去说:“迨夫曲之为妙,极古今好丑、贵贱、离合、死生,因事以造形,随物而赋象”(见《古今名剧合选序》)。编戏制曲能如此俯拾即是、信手拈来者,关键是“因事以造形,随物而赋象”,还是从生活出发,让戏剧思维自由飞翔,“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见《文心雕龙》),睹物而神思迸发,感怀而诗情激荡。锡剧《烛光在前》有一段母亲陆静华谆谆教诲大女儿(她原本准备赴革命圣地延安)度过艰难人生的奥秘,没有宏论高调、引经据典,却只是常州腌制萝卜干的方法:“第一步/爽然一身洗泥淖/断作寸寸受千刀/人生一世亦如此/鳞伤遍体谁能逃/第二步/百斤萝卜三斤盐/狠搓劲揉两相交/去生去涩去水分/任你缸底苦哀号/人生一世亦如此/风干泪水不辞劳/第三步/拌入茴香与八角/踩之踏之又几遭/缸盖上巨石一块压得牢/只待清香满屋飘/人生一世亦如此/苦尽甘来慢慢熬……”句句说的是制作萝卜干,字字却含蕴着人生真谛,通篇都是这位烈士遗属的苦难经历、坚韧坚守,让苦熬燃起希望的光芒,让风干泪水化作阳春的歌唱。这就是“因事以造形,随物而赋象”,平白而彰显哲理。
行文至此,笔者难以抑制内心真诚而又笨拙的赞美——女主演孙薇(饰演陆静华)所表现出来的锡剧艺术的魅力。仅让我们看看第四折结尾处,男主人公呼唤着“张一阳”,消失了;女主演为丈夫给即将出生的孩子起了名字而无比兴奋,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腹部,啊,并不隆起了……她突然猛醒,左望右看,急呼“太雷”,顺势循迹,转了第一个大圈,连问了五个“在哪里”:太雷……摇篮……小袄……针线……一阳……一声比一声高,一步比一步急切,转到舞台中心,迅疾转身360度,然后再巡视第三圈,踉踉跄跄,跌倒在河边,望着寂静的流波,犹如她那颗由火热变冰冷的心,从如镜的水面轻轻地滑起,低低地流淌出心之声:“眼睁睁旧家门霎时不见,孤零零白发人依旧河边……”无尽的感叹,深深的思念,但却“叹”若无声,“思”如细丝,让偌大的剧场,无数观众的心,都沉浸在这如梦如幻的情境中,感悟到随着前面革命先烈的“烛光”而行的家人们、继承者们是多么艰难,多么忠贞。
烛光在前,路也正长;霞光在后,奋斗正没有穷期。(欧阳逸冰)